傍晚,我们全家七口人围坐在饭桌旁边,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一样,静静的。
许久,爸说:“娥,你已长大了,家里还有妹妹,妹妹们过两年就能干活,看人家莲妹,去年就结婚,爸妈嫌咱家还困难,办不起嫁妆,没让你早嫁,也好让你帮家里干些活,打柴呀,喂猪呀,舂米呀,过两年再嫁。这些年来,你也受了苦,妈又多病,家里家外都由你担起,爸妈是明白的。现在,你也该是成家的时候了。看你长这么高,这么大,两颊红红的,这对辫子更好看,又不长,又不短,人是美的,就是爸我买不起几件象样的衣服给你打扮打扮,害得你街也少去,话也少说,没象个姑娘家的。唉!都怪我哩!这回,说什么的,都要给你买几套新衣服,好让你打扮打扮,穿得漂漂亮亮的过门。亲家说,迎亲就在腊月十八,爸得准备准备。呕呕……”
爸还要说,可我就有点不好意思,两耳红红的,手摆弄着衣摆,低着头。看我都十九岁了,爸还这么说,怪不好意思的呢!我瞟了爸一眼,撒娇似地说:“爸……”
说来也是,我已订婚两年了,去年未婚夫就来催婚许多次,爸妈说没那么多钱办婚事,没像样的嫁妆,把女儿不当人看,这样女儿太下贱了,所以男方频频催完婚,爸妈就是不答应,说是还要推迟一年。现在已是冬季,要结婚的新人也张罗十之八九了,而爸妈日夜为我着想了许多,总算有了头绪。所以爸一唠叨就是不止。
妈也在旁,坐在稻草敦上,很少说话,静静地坐着,好象一座木雕。妈也想得太多了,这兴不起的家,大小五个孩子,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们姐妹扯大,脸上爬满了皱纹,两颊也陷了下去。姑娘时的美丽容貌荡然无存。妈年轻时可漂亮啦,爸常滋滋有味地回忆妈年轻时的美貌呢!现在的妈面*肌瘦,形容憔悴,与姑娘时形成这样的反差,让爸直摇头叹气。那不是我们拖累成的?
听爸说,妈年轻时挺美的,就象我们屋旁的木棉树上的花,脸颊粉红粉红的,漂亮极了。怪不得爸到妈娘家求婚十九个晚上,妈嫌弃爸不太理想,被妈躲避开呢!可爸不灰心,说是娶不了妈,就要撞到木棉树根上死。后来,真诚打动了妈,答应嫁给了爸。那时,爸有多高兴哩!乐得他回到家仰着脖子喝了两海碗酒,醉醺醺地倒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夜。
后来,把妈娶了过来,爸把妈捧为宝贝,爱惜有加,相亲相爱,没生过口角。有了我和二妹后,生活还过得去,妈整天有说有笑,生活无忧无虑;可是有了三妹四妹五妹以后,生活就一日不如一日,爸妈就经常为一些小事吵架,弄得家犬不宁,给村人当笑柄。
有一次,爸妈在旁晚收工后,就利用这段时间到自留地种白菜,直到九点多钟才回家。队长回到家就叫开会,那时月亮照得村子亮堂起来,我们在村头玩得正欢,饭也忘记煮了,猪也不喂,妹妹哭了也不管,气得爸回来用竹弓抽打着我,我疼得痛哭起来,直在地上打滚;妈已累得不出声,抱着小妹妹上床睡去了。二妹怜着我,泪水簌簌流下来眶。二妹本想劝爸不打了,可爸的脾气我们是知道的。他一动怒,就咬牙切齿,眼睛象喷出火来,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,一开口骂,唾沫就从口里溅出,样子好怕人,二妹真不敢拦爸呀!现在,他高高地扬起手,竹弓“趴”地一声,抽到我的身上,我急忙用手去捂住被抽打的屁股,紧紧地压着。嗓子哭哑了,爸也不停手,又来第二鞭。我哭不出声了,妈实在忍不住了,说:“孩子还小,别打了!”一劝,爸就吼起来:“你个臭娘的!生这群畜牲,给老子好苦呀!我养不起自己,还加上一群懒仔!”爸火上加油,又气得象发疯似地冲进床里鞭打妈,妈呱呱地叫起来;要不是屋旁的二婆听着难受,跑过来劝的话,不知还打多久呢。
爸最怕六婆,经六婆一劝,爸悻悻地住手,自个儿呜呜地哭起来。等我带一身疼痛去睡了以后,爸气也消了一半,哭停了,才架起锅煮晚饭,热猪潲。
俗话说,夫妻不隔半夜仇,爸做好了晚饭后,还是叫妈起来吃饭。爸妈在饭桌上喃喃说些什么,刚才的怨恨已烟消云散。我真有点不可思议,夫妻的仇恨消散得这样快?
吃了饭,队长已叫开会几遍了,爸妈吃饭迟了些,所以急得爸先出门去,把妈锁在屋里。妈急得跺脚叫道:“你急昏了怎么样?快开门让我去开会!”爸又急冲冲地跑来“哐哐”地开门。妈又把我们锁在屋里,尾随爸开会去了。
等到半夜,我听到闷声闷气的声音。我以为是做梦,但睁开眼睛,灯光照进蚊帐里,我意识到真的不是梦。我细听,爸道:“丢那妈,我说你快点你就是不快,什么都慢腾腾的,迟这两步,给你少了一分,一年少多少分?你这臭娘的!”
妈嘀咕着:“你还说我呢,你怎么不哄孩子?迟了这两步,就扣我一分工分!出工我不慢一步,收工我不先回一步,家里家外的活儿累得我要吐血,就开会评工分,迟了这两步,就说我思想落后,扣我工分,太不公平了!我还要养家,我的孩子还要吃饭,我拿什么养活他们?喔喔……喔喔……”
妈伤心地哭了,这时我才知道,是妈去开会时迟到了两步,就少给了一分工分。那时我还觉得好笑,觉得妈太不懂事了,一分工分也值不了多少。
爸独自发脾气,气呼呼地倒在床上。我从蚊帐里望出来,见妈拖着疲惫的步子,披着散乱的头发,双手端着猪潲盆去喂猪。
第二天,我问妈,妈才说:“娥,你哪里知道,咱村里,每天十个工分,就得一角八分钱,分的粮食也多。别人就给妈少一分,一天就少两分钱,一年往少说也少三百分,就得少多少?妈干活也卖力,没偷过懒,就是开会迟了两步,也这个评法?往后我们吃什么?到年终还有几百块超支钱呢。”说着,妈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,簌簌地落下来,话再也说不出。我不再问,妈每次这样,我也就不说话了,怕触伤妈的心。
那时,自留地里还能种些青菜,可就是不能多种,刚刚够家里吃,家里积起的尿,也不让拿到自留地放青菜;鸡鸭又不准多养,谁要违反,谁就是资本主义,给挂牌游街。有了妹妹们后,家庭副业也一年比一年限制下去,日子一天比一天苦,有时买不起有油,就架起锅煲菜吃,只有等把米糠挑上街去卖才买回些猪板油。逼得爸连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因交不起学费而无法送我上学,所以,我没迈进过学校。
我还记得,爸买了肥猪肉,要亲手切成手指头那么大一粒。爸自己做了一个不像样的木箱,把油放进箱里锁着,每天炒菜时才开锁拿出一粒肥猪肉和一点盐,爸怕我们兄弟姐妹在家时偷了炒饭吃。有时没有菜,我们想拿一点盐来搅饭吃,爸就是不给。
爸说,他也践踏了人家的女儿了,妈原是个花朵一样的姑娘,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,一个月也没得吃一块肉,几年没买得一套衣服。生了五个孩子,家务和集体活儿压得妈直不起身,累得病了几年。这两年,我和妹妹们陆续长大了些,能帮干些活,自留地里又种了些青菜,鸡鸭也养了几只,猪养了两头,也有了些收入,生活稍有好转,妈的病也恢复了许多,就是还没断根。现在,爸又这么说,妈会忧愁的,这些年她少疼了我,过不久又要到夫家去,总不能让我空手出嫁的,妈还给我送些嫁妆。是呀,妈怎能不为我添愁呢?
我怕妈愁重了病,走到妈身旁,轻轻的蹲下,用粗糙手捋妈的头发。硬硬的,乱逢逢的,那是妈久没洗过了。然后,把手放在妈的怀抱里,看妈的脸上。妈抬起她消瘦的手,放在我的背上,擀着,好象有几条木棍在背上来回移动。是呀,这手,自小时抱了我两年,养了我两年,后来,又有了妹妹们,就顾不上抚摸我了,我对它也渐渐地陌生起来;隔了二十几年,它又来抚摸我,我的心像枯了的花重新怒放。
我的眼移到妈的脸上,妈也望着我。妈没说什么,嘴蠕蠕地动了动,眼角溢出了几滴泪,眼红了。妈呀,苦命的妈,生不逢时,把你苦了一辈子。这两年,生活稍有好转,可现在女儿长大了,又给你添愁。妈呀,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当年爸娶你时,你也知道这话,现在轮到女儿了,女儿就要出嫁,也会当妈的,妈也会很快成了姥姥,天一黑一亮,就过了十几年,当初妈盼我们快快长大,现在则希望我们变小。
我掏出洗白了的手帕,轻轻地沾去了妈的泪。妈用它干枯的硬手,也轻轻的抹去我的泪。我止不住的抽泣起来。
妹妹们围了过来,坐在妈的身旁,没有说,没有笑,直愣愣的望着妈。
我怕妈过于伤心,说:“妈,我去煮饭,天也不早了。”又对妹妹们说:“你们到自留地要把菜,姐忙不过来,听话呀。”
我挑了两担水,架起锅煮饭。妹妹也拿回了一大把菜,我炒好了,一家七口人围坐着吃晚饭。
我坐在妈的身旁,给妈打饭、夹菜。饭桌上,静静的,没有人说话,轻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也听得见。人不是草木,怎能没有感情?爸妈疼女儿,妹妹爱姐姐。将来,我不在这个家了,他们能不想吗?我要出嫁,也还没有准备嫁妆,他们怎能不愁呢?
爸妈埋头吃饭,妹妹们一会儿望着妈,一会儿望着我,有时竟忘了吃饭,端着碗,愣坐着。
自然,爸妈也希望我成家了。在我们村子,十七岁都结婚了,我二十三岁了,还孤独一人,妈怎能不焦急?同伴们常说,蚂蚁还有一对子,何况是人呢?谁说不是呢,但我也为爸妈着想,想着妹妹们。二妹常说,我织给她的毛线衣,穿得挺暖和,一看到毛线衣,就想起了姐。是呢,我也挂念起妹妹们,她们都比我小,以后,我走了,家里的活全赖她们了。我也真想等妹妹们都长大了再嫁,
妹妹们还小。她们每天都要我帮洗脸、扎鞋带,挂书包;特别是小妹妹呢,常常缠着我:“姐姐,给我梳头,帮我洗脸!”前几天,我托人买了两根红线,给她扎了两绺发,她高兴极了,跳着抱着我的脖子,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。好妹妹耶,以后,多帮爸妈干些活,喂喂猪,砍砍柴呀,别贪玩,看妈的病,再不干些活,就对不起爸妈了。
睡时,我给妈铺好床,盖上被,吹灭了灯,缓慢的、一步一回头地望着妈黑色的蚊帐。看不到蚊帐里面的妈,我怕妈又生怜悯心,就来到了自己床上。
我和小妹妹合床。这些年,我既当爸又当妈。小妹已经七岁了,就是还不懂事,也不会帮干些活,睡时也不会自己脱衣脱鞋,我一下一下得帮她,又把她抱上床,盖上被;半夜她还常拉一泡尿,把被子尿湿了一大片。这样,我就得睡醒一些,半夜又把她抱起拉泡尿,免得尿了衣服和被子。妈常说,尿咸,最容易把衣服和被子尿烂,当家人,样样都得理好,不然,买不起那么多。
妈说也是,我也知道了些,看我们穿的衣服,多是破破烂烂的,补补钉钉许多处,东一块蓝,西一块红,就像电影上的穷人一样,要不是我多洗一些,那更难看了。被子也是磨破了被桶,被胎露出脸来。自妈嫁给爸这么久,还没买得过一张被子。爸妈的钱在哪?每年养一两头猪,还不够还超支钱呢。
这一晚,我睡不着了,做了一个梦。
黑沉沉的夜,没有一点星光,迎亲队兴高采烈的挑着猪肉、鸡鸭,还有几担糯米,来到家里迎亲。鸡才叫两遍,迎亲人就急不可耐地催出门。他们每人撑一把雨伞,妈也送我一把,家人都送我到村头。妈说:“以后有空常来看妈,妈病,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去看你。到那边,要好好干活,把田种好,搞些副业,有粮、有钱,什么也不怕。收工回来,还要担水、喂猪,人要勤快,别懒,让人指着脊梁骂。”
我哽咽在喉,使劲地点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我恨心地掉头,与迎亲队一起朝村头跑去,妈在后面追着喊道:“娥,你别去,你别去!妈舍不得你!”
可我一听,越跑越起劲,突然,听到妈摔了一跤,“叭”的一声,然后号啕大哭起来,我一回头,愣住了,想跑回来扶起妈,可是怎么跑也跑不动。我急得只划手划脚,想哭,想喊,可就是哭不起,喊不出,急得手心出了汗…….
猛然醒来,惊悸没消,天也蒙蒙亮了,晨风吹着,屋旁的树叶、芭蕉叶哗哗地响,我蹑手蹑脚的拉开门叉,风从门缝里吹进来,我的脸上凉丝丝的。我有一点寒意,但多年的习性使我不怕苦累。谁让我又当爸又当妈呢。天冷冷的,爸不是还在下地耙田吗?手脚都发紫了,爸也不吭一声。想到这,我就咬着牙,挑起笨重的木水桶,来到村头的水井挑水。井面还干干的,没有一点水洒出来,星星还有几个,在水井里望着我笑哩。
腊月,是结婚的盛期。那段时间里,妈更是少言了,脸上也布满了愁云,从早到晚都是这样。我时常窥探妈的心,猜妈想些什么。有一天,妈拉我到身旁,望了我许久,凄楚地说:“娥,妈对你说句心里话,你别把妈当成看不起你的人,不疼不爱。过几天,你要出嫁了,妈没什么送你,当你不是妈的儿。哪个孩子不是妈身上的肉?妈也盼你好。妈没什么东西送你,妈对不起你了,你到那边,要好好干活,吃穿要节俭点,别多生多养了,别嫌弃女孩。妈这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,你别再步妈的后尘了。”
腊月十八,是我的喜日。亲戚朋友聚集在一起,喜兴洋洋的划拳喝酒,好不快乐。迎亲队还在门口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,闹得门口满是烟,烟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,烟浓得看不清人。妈笑得合不拢嘴,露出她少有的笑容,露出了缺了几颗牙的牙床,脸上的皱纹越笑越多,脸色显得更加苍白,但妈还是高兴得流了泪。
吃早饭,全家人和迎亲人合坐一桌。太阳光透过泥墙,斜照在屋里,斑斑点点。大家有说有笑,我也强笑起来,我不能做出任何伤心的不爽的表情。妈是细心的,妈是了解自己的女儿的。我常想,没有哪个人能跟妈相比,她就像村后的大山那样,受得苦,耐得劳,看得清,品得细,不管风吹雨打,烈日曝晒,她都不怕;她也最爱护自己的女儿、了解自己的女儿,只要儿女稍有变异,她就能感觉到。
妈见我这么一笑,脸上就显出了怜悯、忧愁的神态。但她也不愿流露出来。女人是最细心的,但细心挡不住感情的来潮,感情比什么都伟大、勇猛,我总这样认为。
沉默,饭桌上总不发一言。
迎亲人撑开雨伞,我也急忙着了一套家乡人出嫁时穿的黑衣服,撑开了妈颤抖的手递过来的新娘雨伞。这是妈过门时带来的,已经二十四年了,很是陈旧,甚至有几处被蟑螂咬破,妈已经一针一线的补上。妈本来让爸买一把新的给我带过门,可我想爸妈太穷了,随便带一把就是了,别让爸妈多破费了。
我慢慢的撑开雨伞,心咯噔地一下,一阵寒意击来,我抖了抖。四个亲戚组成了送嫁妆队,笑盈盈的准备出发。
别了,妈妈!我那多愁多病的妈妈,女儿不能陪伴你到老,妈也养不起女儿,这家,只能分担给妹妹们了!
不知怎的,我眼前幻化出一幅画面,画面上我变成了老态龙钟的妈妈,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们,正在家徒四壁的屋里围着我等给吃的……
一阵凉透心的寒风猛然击来,我周身起了鸡皮疙瘩,忽然惊悸地叫了起来:“妈——”
END作者简介李建勤,男,壮族,籍贯广西大新,小学教师。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,广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,崇左市摄影家协会会员。小说、散文和摄影作品散见各级报刊。
END/12/22主办:大新县作家协会
主编:木力
副主编:婉儿飞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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